在故事一开头,贾总(贾冰 饰)来到貌似“贫苦”的马家,表明有意资助小学生马继业(肖帛辰 饰演),父亲马成钢却表现出怪异的神情,母亲春兰更是轻描淡写拿出高级古巴雪茄“高希霸”,给了贾总和观众一点小小的“富哥震撼”。

从这里开始,影片“上来就明牌”,揭开“富人装穷只有孩子不知”的滑稽设定。在不同视角的信息差中,在极贫和极富对比的巨大反差感中,不间断地爆发出各种“错位”“猎奇”的喜剧能量。

爸爸驾驴车“出门打工”,孩子临别哭得情真意切,妈妈假哭之余却不忘耳语提醒丈夫“爱马仕kelly橙色荔枝纹”;假装记性不好的卖肉摊贩,却非要一本正经给买菜小马出复杂数学题,引得小马也疑惑反问:“你的记性不是挺好的吗?”

观众所笑的,是“大款”这个真实身份和“贫困户”这个扮演身份的猎奇对比,是“接棒人计划”参与者们在小马面前明明纰漏百出、但就是阴差阳错未露馅的表演和哄骗,也是孩子“不知身在此山中”的天真清澈。

小马真诚地相信父母和“奶奶”的苦难、爱和付出,表露出的往往是最本真质朴的认真、感动、愧疚和奋发,所有这些情绪状态,甚至包括偶发的贪玩心,都其实是被监视器精准记录的对象,内供计划参与者们研究、观察,在观众的第三者视角下,更是辛酸又好笑。

当孩子长大,进入青春期的小马(史彭元 饰)隐约发现身边家人可能是在演戏的时候,瘫痪多年的“奶奶”好巧不巧,被小马目击到居然在打蓝球,只能为了不穿帮匆忙“死亡”下线,甚至后续在灵堂装死未遂,“诈尸蹦迪”,影片的爆笑程度在此到达了顶峰。

表演方面,沈腾马丽当然是轻车熟路,无论是个人的表演节奏还是相互捧逗都已臻化境,“西虹市宇宙”中各有特性的配角演员们也都骨骼精奇、自带喜感,在正剧里演惯了大母亲形象的萨日娜,也颠覆性地贡献了诸多丝滑笑点。

哪怕很多地方能感受到情节段子编排的刻意和生硬,在演员们节奏精准、生动强大的表现力下,也能基本消融观众的尴尬和怀疑。所以,段子写得可乐也只是是一方面,演员们迸发出的强大喜剧能量,才是《抓娃娃》能获得广大观众喜爱的核心竞争力。

藏在喜剧壳下的恐怖讽刺点到为止,留下双重面向

笑是笑了,但其实影片许多制造包袱的机制,似乎和隔着摄像头和监视器“看耍猴”没有明显区别。

一辈子被观察、操控,却处于无知、无助状态的孩子,以爱和教育之名欺骗、诱导、惩罚孩子的父母,这样令人不用细思也能极恐的畸形教养关系,恐怕不能令观众“笑完就忘”。

显然,《抓娃娃》的立意是讽刺、批判中国式家庭教育中的某些怪相和错误观念。

事实上,从标题开始,“抓”这个字,就已经既代表一种冷酷的绩效思维(“抓生产”“抓成绩”“狠抓落实”),也隐喻父母无形之手的窒息操纵。

在片中的具体表现上,“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”的挫折、苦难教育理念成为主导思维,富一代自认因吃苦而拥有韧性,就通过近乎虐待的方式穷养孩子,迫使其去捡瓶子挣钱以至被同学讥笑,使孩子自尊丧尽。

还有以善意为名的生活和精神控制,建造全天候全景式的“敞视监狱”,连厕所也不是死角,令孩子失去隐私;痴迷于具体指标提升的“鸡娃”式教育,地下“指挥部”的观察工作方式接近科学实验,虽然“成效”斐然,但令一个人完全丧失真实的人生体验权利,完全沦为“培养实验对象”的悲剧性,恐怕不是一句“终究他还是个富人”能消解的。

最后,当孩子以牺牲高考为代价伺机揭穿一切之后,掌握着父系权威的“大家长”马成钢甚至拒不认错,还要反控孩子一手:“你也控制了我们的人生!”这种PUA话术,更是令人胆寒。

说实话,这些情节不必去电影院看,单把文字摆出来,就已经足够恐怖、足够触目惊心了。肯定会有许多观众虽没接受过完全“同式同款”的教育,但有着和小马或多或少类似的经历、承受过类似的精神压力、听过父母讲过类似的话语,说《抓娃娃》多方位展现了中国家庭教育理念中的糟粕一面,恐怕不为过。

这种教育理念害的不止有孩子,还有家长。爸爸结尾疾呼“你也控制了我们的人生”虽有“各打五十大板”的嫌疑,但也准确揭示出这种亲子关系中双方互为彼此压力源、互害互杀的病态“孽缘”本质。

表面的悲剧是孩子被父亲PUA,更深更广的悲剧,就是千千万万的中国父母,都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孩子身上,卖力鸡娃,自虐式付出,陷在这种自我制造的“自我感动”怪圈中不可自拔。这是一个典型的“人人受害、人人被操控”的恐怖宇宙。

当然,要这么一路深挖、一路批判、一路崩溃下去,这《抓娃娃》,恐怕就不再是一部能让人笑着走出影院的国民级喜剧了。所以,对于深刻的批判和讽刺,以及情节观感上的尖锐和恐怖部分,电影选择了“重重拿起轻轻放下”,明面上的展现,基本上止于小马掀开虚拟世界的那一幕——在揭开自己被欺骗的15年人生之后,表面上,他和爸爸妈妈和解了。

影片的结局是典型的“包饺子”式大团圆,有故意消解或淡化“苦大仇深”的意味:小马没有受到太大伤害,甚至还可以更加轻松地回归富二代生活,父母关心,哥哥支持,全家欢笑,似乎是一片祥和。

但不要忘了影片中段,刚刚察觉到诡异的小马就已经在课堂上胡言乱语,怀疑“有意识的世界在和我互动”“类似造物主、老天爷、阿努比斯、保家仙之类的灵怪在操纵一切”。连带随后的奶奶打篮球、梦中大灌篮、“灵堂诈尸”桥段在内,影片在这一“小马错乱”的章节中,甚至生成了一股强烈的邪典气质,无疑指向的是孩子精神的疯癫倾向。

周遭世界中某些细小的失常,就已经能让孩子如此魔怔,产生一种克苏鲁式世界观:神秘,不可名状,无意义感……代入小马想一想,这种世界运行逻辑崩解的感觉,就像《三体》中物理学家发现物理定律失效后的虚无感一样,造成的精神打击,更有可能是长久难以自拔的巨大情感伤害、认知失调甚至价值观失序。

这样巨大的荒诞,似乎是很难通过简单的“全家包饺子”就能一笔勾销的。

顺着这样的逻辑,如果我们把“长跑比赛捡水瓶”的笑话看作孩子彻底疯了的标志,“再生一个弟弟妹妹”的沈马发糖场景看作是“再开小号继续练、继续毁孩子”的恐怖循环,似乎也不是说不通。对《抓娃娃》最暗黑、最隐蔽的阴谋论阐释,在此达到了闭环。

正面看是大团圆的完美结局,倒过来看也可以是套在喜剧壳里、延续恐怖的恶魔低语。对于一部受众广泛的商业喜剧而言,这算是种既聪明圆滑、也精准到位的处理方法:既安全地满足赚票房的首要任务,也安全地藏好了深刻的B面谜语。

至于观众愿不愿意深挖一层、细想一道,能不能看到影片正中心的黑色之核,而不是仅停留在“阖家大吉”的层面上,就是各自的选择了。

在院线商业喜剧的范畴中玩娱乐性和思想性的“惊险平衡”,《抓娃娃》做到了。在如今的国产片创作环境下,能兼顾创作思想又完成赚钱任务,“旗舰级救市片”,名实相符,值得肯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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